之前对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并没有太多的了解,直到那一年,一位叫做奥尔罕·帕慕克的土耳其作家,在 2003 年写了一本叫做《伊斯坦布尔:一座城市的记忆》(下简称「伊斯坦布尔」),我才对这座横跨亚欧大陆的神秘古城,有了些许认识。当然,这种认识,完完全全是由帕慕克写著的,我并没有任何机会去亲身经历这座城市里的变与不变。我看不懂土耳其语,所以我无法体会原著中字里行间的情感。这本书的中文版在 07 年译成出版,我在那个夏天买到了这本书,后来也读了这本书的英文版。我不是一个爱读书(特别是尺寸很厚的书)的孩子,因此作为我的母亲,她很难以想象,一个不到 17 岁的男生,会选择这样的书并认真读了好几遍。
那是我最文艺的年纪。并不像其他人,我不喜欢学习。准确的说,是被迫学习。我宁愿在晚自习里读历史,也不愿完成物理老师的作业卷子,哪怕是抄。所以即使作为一个理科生,我也在那个时候读了一些东西。我并没花大功夫读《傲慢与偏见》、《白鲸》、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或《飞鸟集》这样的经典,这也或许是我至今仍如此浅薄庸俗的原因——我并没有和那些伟大的思想和作品对过话,甚至都没有从门外窥视它们一眼。大概我执拗的相信,即使是我所处的时代,也有值得品读的作品。
在我心中,《伊斯坦布尔》就是这样一部作品:他像是一部纪录片,写的是一座古老城市的衰败,写的是这座城市里内心的呼愁,写的是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。这本书的一开始,便引用了阿麦特·拉西姆(Ahmet Rasim,土耳其作家,记者,历史学家,国会议员)的一句话:
The beauty of a landscape resides in its melancholy. (美景之美,在其忧伤。)
这本书的视觉设计,就给人先行渗透了这样的忧伤,甚至是有些令人痛苦地不能自拔。从封面到里面的配图,全是黑白照片,灰蒙蒙的图像会让我很快陷入帕慕克刻意制造的情绪氛围之中。而文章的每一个字符都清晰地表明着一点:帕慕克的存在完全联系于这个城市,这个忧伤的城市。帕慕克说,「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:我依附于这个城市,只因她成就了今天的我。」这个历史上曾辉煌无比的古都今天却无比贫穷衰败,这是这里的每一个人不愿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事实。
帕慕克的任何一部作品都离不开伊斯坦布尔,无论是《我的名字是红》、《黑书》还是《雪》。这几本书的主角仿佛不是架空塑造的人物,而是伊斯坦布尔,正是在伊斯坦布尔,一切的情节一切的玄机才如此合理。这座城市有1280万人口,是欧洲的第一大城市,可是这里的衰败是罗马帝国和拜占庭帝国的前人们未曾想想过的:十字军东征后,这里的繁华与风光不再,所有的色彩也不再。奥斯曼人入侵后,君士坦丁堡一度只有三四万的居民。从此,她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绮丽。十九世纪末,伊斯坦布尔开始现代化;今日已经发展成为了土耳其的金融中心——即便如此,强盛如罗马帝国时期的伊斯坦堡,早已是梦中阁楼了。
帕慕克在这本书中贯穿了一个重要的概念,叫「呼愁」。「呼愁」这个词在土耳其语里是「忧伤」之意,译者将其音译为「呼愁」。帕慕克说,「这是某种集体而非个人的忧伤」,他认为,这种「呼愁」不是忧伤和心酸的结果,而是忧伤和心酸的缘由。历史上被征服后的衰败、东西方观念的争辩和冲突、文中并未过多涉及的种族问题、宗教的自身属性……或许这一切,才是「呼愁」产生的原因。
这座城市的灵魂所在,也是这座城市最富有魅力的地方,则是博斯普鲁斯海峡。这条海峡静静地观望着岸上的人们,褪去了金色,换上了灰装。用文中的话说,「假使你会游泳,找到通往海面的路,你会发现博斯普鲁斯尽管忧伤,却十分美丽,不亚于生命。」博斯普鲁斯之于伊斯坦布尔,仿佛是这座城市的支撑:
「『生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』我不时会想,『无论发生什么事,我随时都能漫步在博斯普鲁斯沿岸。』」
这样的话语,足以见得博斯普鲁斯的地位;就像北京土生土长的人们,对于九丈九的正阳门(前门楼子)的感情一样。
这本书虽然看上去写的是帕慕克个人的往事,但仔细一看,却是帕慕克在以自己的视角观察这座城市是如何变化的。他把一切都用黑白的滤镜所展现:「观看黑白影像的城市,即透过晦暗的历史观看它:古色古香的外貌,对全世界来说不再重要。即使最伟大的奥斯曼建筑也带有某种简单的朴素,表明帝国终结的忧伤,痛苦地面对欧洲逐渐消失的目光,面对不治之症般必须忍受的老式穷困。认命的态度滋养了伊斯坦布尔的内视灵魂。」
帕慕克擅长捕捉心理,也擅长捕捉细节。他笔下列举城市的优美,恰到好处地应和着「呼愁」的主题。太阳下山的傍晚、提着塑料袋的父亲们、停泊着的渔船、黑白电视、经营惨淡的老书商、蒙面妇女、雾重的船笛声、城墙的废墟……仿佛他们都有了呼吸,仿佛他们可以眨眼,他们在默无声息地传递者这座城市的秘密——
「这是不是伊斯坦布尔的秘密——在辉煌的历史下,贫困的生活、对外的古迹与美景、贫穷的人民把城市的灵魂藏在脆弱的网中?但我们在此处折回原点,因为不管我们提起有关城市的本质的什么,都更多地反映我们本身的生活和心境。除了我们本身之外,城市没有其他的中心。」